寧王府的長史薛饒得到了這個消息,眼皮子跟著重重跳了幾下,心裡說不清是喜是憂。但他很快就被周檀叫了過去,分派了許多雜務,又被嚴令近日關門閉戶不得隨意出門或與外人交際,以免干擾金吾衛的搜查,於是只能將疑惑壓在心底靜觀其變。
而國子監中,段舜卿段司業也沒比薛饒好到哪裡去。
段舜卿原本一早就打算依照信使的吩咐回家準備一番,等著明日清早發難,偏偏這安排卻被事情耽擱了,他最討厭的那個直眉楞眼的國子監丞又為了一點小事跟他不依不饒了大半天,害得他直到宵禁時也沒能回府。
他大發了一頓脾氣,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剛要出門,誰知京兆尹遇刺的風聲不知怎麼就突然吹了進來。
國子監學子大多正值年輕氣盛的時候,活像是一堆架好了的乾柴,便是沒事還要冒几絲煙呢,如今碰上這點火星,更是立即就燒了起來。無論是以年輕有為的裴少陵為楷模的,又或是家中父在朝為官、聽到這一消息頓覺兔死狐悲的,一時全都對此事義憤填膺,須臾便將整個國子監鬧成了一鍋粥。
段舜卿忙得焦頭爛額,便更加沒有機會回家了。
好不容易將憂憤的學子們安撫下來,時間已近夜半,抬頭看去,只見一鉤慘白彎月懸於被滿城火把映得通紅的夜空之中,像是在齜牙咧嘴地嘲笑著誰。
段舜卿舒出一口氣,彷彿要將滿身疲憊都隨之吐出去,他沿路慢慢走著,忽然想起來那個出身低賤卻偏偏得到周家小皇帝信重的裴少陵隨時都可能去見閻王,便不自覺地漸漸彎起了嘴角,發自內心地覺得今日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可惜他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太久。
僅僅盞茶光景過後,他就瞧見了一個人。
那是個十分熟悉的高個子的年輕男人,官服各處都整理得一絲不苟,就如同他一貫的性格一般,令人看著就覺得礙眼。
「李監丞,」段舜卿皺起眉頭,「你還在這裡做什麼,下午的事情我不是已經和你說過了!你要是閑著沒事做,就去看看那些生員,他們……」
他的話音突然卡住了。
眼前的李思敏已經沒有了下午時據理力爭、為了幾個寒門學子的待遇就與上官辯論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了,聽到段舜卿的話,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往旁邊錯開了一步,露出了身後的人。
那是個比李思敏矮上一些、也更加清瘦的少年人,臉面幾乎全被冪籬垂下的皂紗擋住,一眼看去幾乎像是個外出歸來的學子,唯一的區別是,他手中握著的不是書卷,而是一把寒光凜凜的長刀。
段舜卿頭皮一炸,但在他出聲之前,那個少年模樣的刀客便笑吟吟地開了口,聲音清脆:「你叫一聲,我就給你一刀,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半聲到了喉嚨口的驚呼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段舜卿壓低了聲音,喘著粗氣道:「李監丞,本官一向對你寄予厚望,你這是要做什麼……你、你勾結匪徒謀害上官,就不怕牽累家人嗎!」
李思敏仍然沒有說話,卻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段舜卿連忙道:「你讓這賊人速速離開,本官保證絕不追究!」
可話音還沒落下,卻聽那刀客笑了聲,偏頭道:「謝謝姐夫了,你先去忙吧,我與段司業單獨說幾句話。」
一聲「姐夫」將段舜卿叫回了魂,愕然道:「你!你們居然勾結……不對,你是裴家那個……你不是被陛下禁足了嗎?!」
花羅手腕轉動,刀尖向上輕挑,若即若離地抵在了他的下頜上:「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段舜卿定定瞅著她,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臉色一下子灰敗了下去。
花羅不動聲色地將他逼進了最近處的一間空號舍,收了刀,點燃了備好的油燈。
在她動作的時候,段舜卿幾次想要拔腿衝出去,但猶豫過後,還是忍住了。
花羅讚許地點了點頭:「我早聽說段司業十分識時務,今日一見,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段舜卿艱難地扯了扯麵皮,看不出表情究竟是笑是哭。
花羅也並不在意:「既然如此,我就來說一說想要段司業配合的事情吧。當然,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一些,不過咱們還是把話說清楚——我希望無論有什麼人許諾了你什麼好處,讓你煽動國子監的學子詆毀靖安侯,你都不要如其所願。」
或許是她的語氣太過平淡,讓段舜卿生出了一種事情並不嚴重的錯覺,他忍不住爭辯道:「這怎麼是詆毀呢,靖安侯……不,聖人已經下旨奪爵抄家了,容祈現在本就是圖謀不軌的罪人,裴二娘,本官知道你滿心兒女情長,可國有國法……嘶!」
就在段舜卿張嘴的一瞬間,寒鐵冰冷地鑽進了他雙唇之間,窄而堅硬的刀尖抵在他的舌面上,他甚至覺得自己品嘗到了過去那些刀下亡魂血肉殘留的滋味。
花羅誠懇問道:「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段舜卿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花羅這才笑起來,慢慢地把刀撤了回去:「我本來可以和你好好談一談年前你窩藏逆賊殺手的事情,又或者再聊一下你前些年威逼索賄之事,不過呢,鑒於時間有限,咱們還是直接說正題吧。」
說著,她從隨身的鞶囊里掏出個小小的油紙包扔到段舜卿懷裡:「你最好看看這個,然後答應我的要求,咱們都省事,如何?」
段舜卿遲疑著打開那個層層包裹的油紙包,提心弔膽地看去。
下一刻,他就忍不住大叫一聲,猛地把那玩意甩到了地上——一整根連著筋肉的拇指指骨滾動幾下,血淋淋地展現在所有人眼前,觸目驚心!
李思敏只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
花羅舔了舔嘴唇,笑容和煦:「對了,這個樣子你可能認不出來,不過江中丞這個人呀,實在是出了名的固執,所以我怕他答應我之後一轉頭就又故態復萌,所以,就只好讓他沒辦法提筆寫奏章了。」
「這、這……你……你怎麼敢……」段舜卿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臉色慘白得像是在水裡泡了三天。他不是沒聽說過割耳朵砍手指的強盜手段,但無論哪個強盜,都不會這麼惡毒又可怖地剖開人的皮肉,單單把其中的骨頭剔出來!
他再望向花羅的時候,眼光就不再是看一個感情用事的年輕女郎了,反倒忍不住懷疑眼前站著的是個令人作嘔的屠夫或者妖怪。
花羅踩住那根血肉模糊的指骨,向他踢過去,一邊笑著提醒:「咱們的交易?」
異物觸碰到靴子的觸感讓段舜卿乾嘔一聲,他來不及平息胸口翻湧的不適感,慌忙胡亂點頭:「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花羅頓時大為感動:「我就知道段司業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
壞人的前車之鑒就在地上,段舜卿豈敢不做個好人。
等到段舜卿魂不守舍地回家了,沒過多久,便有個農人模樣的漢子悄悄回來稟報,說段舜卿果然暗中遣人去御史中丞的府邸打探消息,並且得到了江中丞抱病的答覆,而在那人回府之後,段府就立刻關門閉戶,連只耗子都不敢冒頭了。
花羅便放心下來,知道段舜卿接下來再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
李思敏卻仍然垂頭看著地上的那截指骨,神情沉重。
猶豫半晌之後,他長出一口氣,沉聲道:「二娘,雖說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但手段過於酷烈,仍然……」
他還沒說完,花羅就詫異地大笑起來:「姐夫真信啦?」
李思敏一愣。
花羅彎腰撿起那根血淋淋的指骨,捏著兩端輕輕巧巧地折了幾下,看得李思敏也快要吐出來了,才將那骨頭湊近昏暗的油燈邊上,又笑道:「姐夫再仔細看看,就沒發現什麼不對?」
李思敏強忍著噁心,蹙眉仔細看了一會:「何處不對?」
花羅搖搖頭,笑道:「姐夫啊,你們這些讀書人果然是君子遠庖廚……這是我從肉鋪買來的豬手,所以才只好剝了皮,不然豈不是讓人看一眼就露餡了!」
李思敏目瞪口呆:「……」
他腦子裡嗡嗡亂響了幾聲,覺得他這小姨子怕不是十分欠揍,不禁默默打定了主意,回家之後定要讓裴芷多準備幾支雞毛撣子……
可下一刻,花羅便收了笑,淡淡道:「不過那位『抱病』的江中丞的下場只怕未必比這隻豬好到哪裡去。」
李思敏又是一怔。
花羅的表情有些古怪,有些像是冷漠,但又似乎含著三分快意:「我不喜歡虐殺,可范陽公主是屍山血海里拼出來的,可沒有我這麼多顧忌。」
不等人反應,她便平靜地囑咐:「最近伯母產期臨近,姐夫就莫要將這些糟心事告訴阿姊和伯母了。另外,過幾天我要出京一趟,家中一切還請姐夫多費心。」